生者都犯了一個錯誤,他們未免涇渭過于分明。
天使(據說)往往不知道,他們究竟是
在活人還是死人中間走動。永恒的激流總是
從兩個區域沖走了一切世代
并比兩者的聲音響得更高。
——里爾克《杜伊諾哀歌》第一首(綠原 譯)
《狐貍天使》由5個故事組成,每個故事都具有獨立分明的劇情,彼此之間可以平行對待,也可以線性理解,孟京輝導演給劇作總結的主題關鍵詞是追尋,這是5個關于追尋的故事。在每個故事里,黃湘麗扮演的角色都在追尋一個表層的解決,同時也呈現了表層之下關于內心的疑問,每個角色都在隨著劇情的發展,不斷挖掘出自己真正想要達到的標的。
問診的女推銷員追尋的是車禍之后精神的治愈;“完美”服務生的故事是在被社會規訓的強烈刺激下逐漸產生了對自我意識、自我表達的追尋和解放;失眠的女孩兒在追尋夢中的綠杯子,當這個綠杯子在惡作劇書店的英俊店員手中出現時,隨之而來的另外一層追尋則是她內心對這位店員的愛情的確認;舞蹈演員莉莉在身患絕癥之后,追尋的是一種能把未了的愿望都實現的人生終末,在這些愿望清單之下,核心是對自己熱愛的舞蹈事業的一種執念的確認,和情感生活的追求;最后一個故事看起來是一個等待多年音訊全無的伴侶來電話的故事,其實也是一種對自己是否還在愛著他的心路探求。
可以說,《狐貍天使》所呈現的乃是個體追求一種忠于自己生活的過程,而建立在故事之間復雜朦朧而充滿情感血肉的聯系(演員和配樂在這方面的貢獻都極為突出),使得《狐貍天使》超出了一般層面上的個人主義視角,取得了一個更為駁雜和豐富的眼光。也只有這種眼光(如同最后一個故事里演員扮演的天使看盡人間生活),才能構筑起行走在“生者”、“死者”之間,激蕩在觀眾內心深處的視覺聲場。
Vol 01
殺死那個小女孩;enter the gap in those cracks everywhere
孤女瑪麗·花娜于四月降生,
她瘦弱、矮小,遠未成人。
她曾企圖殺死一個雛嬰,
迄今她不認為那是什么罪行;
她說她已有兩個月身孕,
想找個女人
在地下室替她打兩支墮胎針。
據說是因奇痛難忍,才沒有墮成。
然而你們,我請你們別生氣,
因為一切生物都相輔相成。
——布萊希特《溺嬰犯瑪麗·花娜》(陽天 譯)
很大程度上,戲劇在舞臺上處理的題材因其高度的沖突感,具有比較明顯的令人不安的特質和挑釁意味,在第1個故事里,這位前來問診的女推銷員因為自己曾經開車撞到過一個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和警察隨后又被另一起車禍奪去了生命這一黑色事故,而患上“車輪”恐懼癥和潛在的道德不安,精神病醫生的建議——誠實地面對自己想殺死小孩的內心,才能治愈創傷——在現實中是“背德”的,但卻是人性中可能真實存在的一面,從這個角度看,女推銷員在醫生藥方指導下所做的不斷強化自己討厭小孩的“洗腦”和模擬車禍的暴力行為,激發并深化了觀眾對普遍人性的理解,從而具備突破個人主義視角在當代去道德化、利己主義色彩濃厚的缺陷。
圖片
精神病醫生建立起“要學會真誠地生活”與“要想做個好人,就要學會掩飾”的對立
因此,可以看到《狐貍天使》在個人主義的敘事策略下,反而克服了目前個人主義敘事過分關注自我感受的問題,并將社會性反思兼容在這套框架下,但《狐貍天使》也絕非凌空高蹈談論形上問題的現代劇,相反,借助巧妙的舞臺設計(通過燈光變化和投影反映角色的內在感受)和律動強烈的合成器配樂,演員的肢體表現、情緒狀態都具備了相當的感染力,精神病醫生采用AI語音旁白也令“殺嬰癥”的討論更加復雜化,暗含機器-成人(母親)-嬰兒的三角互動——擔綱本劇原創配樂的STOLEN秘密行動主唱有著工業質感般沙啞粗糲的唱腔,樂隊的表現令這一場心理戲劇的沖突在故事的結尾處達到高潮:通過強化“洗腦”,討厭小孩的心理已經根深蒂固的女推銷員治好了心理創傷,但是卻懷孕了。隨著STOLEN秘密行動反復循環的“enter the gap in those cracks everywhere”(進入那隨處可見的縫隙中),女推銷員的茫然、恐懼配合這陰森的歌聲,相信都已經深深印入了觀眾的腦海。
Vol 02
反寫《自我控訴》;一次死水微瀾的反體制chaos
我說話了。我說出來了。我說出了別人已經想到的。我想到的只是大家已經說出的。我說出的是大家的觀點。我在說話是大逆不道的地方說話了。我在大聲說話時肆無忌憚的地方大聲說話了。我在要求大聲說話的地方小聲說話了。我在沉默是恥辱的時候沉默了。我在需要代表個人說話的時候作為公眾代言人說話了。我和那些與之交談有失體面的人交談了。
我沒有在意語言的規則。我違反了語言的規則。我說了沒有思想的話。我盲目地把表示物體的詞語賦予物體性質的詞語。我盲目地用表達物體性質的詞語觀察了世界。我說物體是僵死的。我說形式多樣是多姿多彩的…
——彼得·漢德克《自我控訴》(顧牧 譯)
《狐貍天使》的第2個故事描畫了一個起初毫無自己想法、頭腦僅如實反應工作內容的“完美”服務生,在一次被客人無禮的言語刺激下,逐漸醒覺產生自我意識和喜怒哀樂,進而不斷與顧客爆發沖突,不再“完美”的服務生被趕出了餐廳,曾經凍結成冰的腦袋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這個設計美妙地隔空對話了彼得·漢德克早期的反戲劇《自我控訴》,只不過《自我控訴》呈現的是一個人的頭腦從一張白紙開始被外界的信息不斷改造變形,而在《狐貍天使》中,則是頗為微妙地反轉了這個設定,呈現的是一次自我覺醒的反抗過程。
在表演上,“完美”服務生的精神變化通過黃湘麗精湛的肢體動作和臺詞功力,頗具張力地表現了出來,當她努力從黑色外套中掙脫出來,以表示一個自我從社會規訓中解放的時候,不停閃爍的白光和速度飛快的電子鼓節奏牢牢抓住了觀眾的心臟。結尾的一場車禍處理也頗值得玩味,考慮到《狐貍天使》的敘事嵌套可以是平行獨立的5個故事,在這個故事里發生的車禍卻又不得不讓人回想起第1個故事中因車禍而發生的一系列精神危機,可以說,正是這種若有若無的聯系使得劇作本身具備一種連貫的亦真亦幻氛圍。
回到這個故事的結局,這一場車禍也對角色造成了打擊,他從一個正不斷生成自我意識的個體被重新撞回變成了頭腦結冰的服務生,注意造成這一打擊的不僅僅是車禍的物理撞擊,而是司機對他說的一句話“醉生夢死”,是這句話,是語言——這個只有在集體形成共識之后才能使用的系統所作的一個社會性評價——痛擊、毀滅了人。這是一次簡潔明快、值得稱道的處理,配合劇情的舞臺多媒體部分此時用不斷從上方掉落的3d掃描小人(由德國新媒體藝術家GolemKlonVIII專門塑造)去表現沖撞后的狀態,STOLEN秘密行動用狂亂迷失的《Chaos》(歌詞內容同樣塑造了一個瘋狂混亂的頭腦)為這個故事收尾,堪稱完美的注腳。
Vol 03
都市《聊齋》;跳動的網球;流浪漢般的夜游才是自由
《狐貍天使》第3個故事有相當別致的東西方融合色彩,綠杯子作為重要符號,為這出浪漫曖昧的人狐戀增加了現代元素,孟京輝戲劇里帶著笑劇風格的對話密集地出現在這個故事里——其實在5個故事中,僅最后1個故事是現代主義文學的戲劇化演繹(因而相當嚴肅),其余的4個故事都填充了可以令觀眾發笑放松的橋段。
作為點題故事,狐貍的靈活、聰明勁在人物對話中一覽無余,午夜在書店邂逅的英俊店員看出女孩兒猶豫不決的心,所以故事的核心其實在女孩兒的內心想法,也是這股朦朧的情緒點亮了這個故事,她頭上佩戴的花翎暗示了角色心中動物性(欲望)的一面,舞臺正中那棵銀色的樹(由視覺藝術家張武設計)在不同故事里的象征大相徑庭,如果說前2個故事里樹的分岔和金屬光澤更像是關于精神內部的神經交叉和科技元素的顯現,那么在這個野性的故事里,樹回到樹本身,既作為一種頭腦猶豫不決的外化形式,也透露出生命欲望的勃發。
乒乓球、網球在《狐貍天使》中的大量使用,也大大加強了觀眾感受角色內心波動的連接。那些球在地面上彈跳、和酒瓶碰撞的清脆聲音,也是人物心臟跳動的一種轉喻,因而在這個故事里,當女孩在前男友家為失眠苦惱,想念午夜邂逅的英俊店員時,那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就是愛情。
在這個故事里,午夜漫游的女主人公說自己是有如“流浪漢一般在大街游蕩”,這是一句非常切題的描述,因為只有抱著如流浪漢般沒有歸宿的念頭去追尋、探索的事物,才配得上內心所期待的那份自由。
Vol 04
心電圖女孩的愿望清單
《狐貍天使》的第4個故事是用影像呈現的,也是整個劇最早的發想短片,因此有一些情節設計可以看出來是發展到了其他的故事里,譬如用心跳表示愛情的發生。這部短片的人物關系聚焦在舞蹈演員莉莉與劇場導演、劇場青年(也是這部短片的導演之一劉暢,與黃湘麗一起合作過《戀愛的犀牛》)這三者之間,莉莉的舞蹈事業遇挫,導演在排練時對她領舞的表現很不滿意,后來莉莉又被確診時日無多(心力衰竭,因此在本劇最初的故事簡介里有“心電圖女孩”一說),不能繼續跳舞,她寫下了一張愿望清單,希望在活著的時候完成這些愿望,其中包括“報復導演”。
圖片
莉莉來到導演休息的泳池開始實施報復計劃,結果被劇場青年發現,經過一番曲折,莉莉可能最終原諒了導演那么嚴厲要求自己——他曾反復批評莉莉“你的心不在這兒”(結合莉莉的“心病”,這句批評簡直是個黑色幽默)。
Aamir
STOLEN秘密行動 - Remanufactured.
在莉莉和劇場青年互相扭捏地表露情感后,導演突然又來了一句“你終于用心了”結束這個故事。全片節奏非常明快,看的過程中一直擔心這會不會是某功能飲料的廣告片兒(可能是片子集合了工作表現不佳和醫生問診這兩個劇情),加之STOLEN秘密行動為這個故事選的配樂《Aamir》偏向阿拉伯曲風,鏡頭運動感很強,初看時可能比較迷惑,但是細節依然饒有趣味——記得片中有一段是將莉莉為愿望清單里的每個愿望所付出的行動都集中表現了出來,除了其中一項愿望僅在紙上一閃而過:找男朋友。而恰恰是這個愿望在結局實現了,使莉莉也“終于用心了”。
Vol 05
你想知道我的靈魂能不能打電話嗎;時間的尺度
當孩子還是孩子,
他總有這些疑問:
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你?
為什么我在這里,而不在那里?
時間從什么時候開始,宇宙會在哪里終結?
陽光下的日子會不會只是個夢?
我所看到、聽到、聞到的
會不會只是個假象?
是不是真的有魔鬼存在,是不是真的有人
像魔鬼一樣壞?
為什么我自己
在出生之前并不存在?
為什么有一天
我將不再是我自己?
——彼得·漢德克《童年之歌》(黃雨石 譯)
《狐貍天使》的最后一個故事,是《狐貍天使》另一半點題故事,也是《狐貍天使》誕生的起點:《柏林蒼穹下》和《童年歌謠》,從彼得·漢德克追憶童年的歌謠中,走出天使觀察著人間,而她為觀眾講述并表演了這個關于等待和確認愛情的堅守的故事,來自科塔薩爾的小說《德莉亞,來電話了》:一個久無音訊不知所蹤的男人,在5點遇害之后的晚上,給苦等自己來電的愛侶一通接近10分鐘的電話請求寬恕。
德莉亞本可以毫無顧忌地大哭一場,像面對一次不可避免的擁抱一樣面對疼痛。她之所以沒哭,是因為一股隱秘的力量使她不能輕易哭出聲來。很久以來,她一直在為索尼哭泣,為見不到索尼而哭,相比之下,肥皂沫帶來的疼痛就不足為道了。只有他才值得她落淚,否則的話,她可能早就自暴自棄了。還有巴貝也在,他就在那個用分期付款買來的鐵皮搖籃里。有兩個人始終在那里,巴貝與那個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索尼。巴貝要不就在搖籃里待著,要不就在那塊磨得不成樣子的地毯上爬來爬去;而那不見蹤影的索尼,就像所有不見蹤影的人一樣,到處都留下了他的身影。
——科塔薩爾《德莉亞,來電話了》(陶玉平 譯)
當黃湘麗以德莉亞的角色痛苦地呼喊電話那頭的名字,只剩下嘟嘟的余音,她想急切地說原諒他說愛他,她的朋友卻帶來那個悲傷的死訊,原來第3個故事里所說的一通靈魂來電在最后1個故事兌現,而從第1個故事便有的車禍災難則延續到了尾聲。死亡,它仿佛一個命運,盤旋在不同的人頭頂。5個故事組合而成的戲劇對獨角戲而言難度極大,但只有黃湘麗一個人去走完這么多不同的人生,她才能以天使的目光,緩緩地將祝福和悲慟放在每一個觀眾的心上。
也正是依靠一個人飾演所有人,觀眾才能接受這種開放的理解結構,接受不同故事之間隱秘、似是而非的連接,也正是依靠一個人飾演所有人,天使才能感受到人類普遍的命運,去一同沉溺在這時間的尺度之中,鼓起勇氣說出那些再不說便錯過的話、愛那些再不愛便錯過的人。
Drown With Me
STOLEN秘密行動 - Remanufactured.
我靜止不動地呆呆凝視著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聯想到猶如風中殘燭的靈魂的最后忽閃。我真想用兩手把那光嚴嚴實實地遮住,守護它。我久久地注視那若明若暗地搖曳不定的燈光,就像蓋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對岸的小光點一樣。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第六章(林少華 譯)
這便是《狐貍天使》的故事。
本文標題出處:STOLEN秘密行動《她在每晚的夜空中穿行》同名歌曲
“獨角戲女王”黃湘麗
2021年 獨角戲新作
狐 貍 天 使
演員:黃湘麗
導演:孟京輝
舞美設計:張武
燈光設計:王琦
多媒體設計:GolemKlonVIII(德)
音樂創作/作曲:STOLEN秘密行動
服裝/造型設計:于磊
音樂統籌:華山
音響設計:張迅
化妝設計:羅圓
「演出信息」
《狐貍天使》活動演出場次
3月3日/4日/5日/10日/11日/12日
蜂巢劇場